自古麦子高贵,为待客、盖房子、娶亲、过年过节的细粮。它在稼禾家族里,最先收获,是农村青黄不接时盼来的救命粮。初夏吃不饱的大长天里,天天瞅着麦田,希望麦子快点儿发黄,接济断顿的口粮,等到麦子颗粒饱满,似青似黄时节,饿极了的农家会掐麦穗,锅里煮一煮,搓出麦粒,在小磨上推出黏浆,熬野菜糊糊喝,这叫吃黏粘,可以直接吃上麦子,让麦香提起精神气儿,准备麦收。大集体时,再饿,也没人敢动不熟的麦子。麦黄,颗粒饱成,才开镰。
麦收前滚场院。每个生产队在村边空闲的地方,划出一块地,专用来夏季打麦子,秋季晒苞米,冬天搁花生蔓地瓜蔓。场院历经一冬一春,凹凸不平。队长就会组织岁数大的人,用锨镢平整一番,再洒上水,待地面半干,用碌碡滚压,直到光滑如镜。当年,各个生产队麦田分水浇地、山耩地。水浇地麦秆粗,要用镰刀。山耩地上不去水,麦子长得矮小,用手拔。家家备好镰刀,用多层铺衬钉在一起,做保护手堂的套子。常听大人们说,女人怕坐月子,男人怕拔麦子。说是拔一季麦子,脱一层皮。
麦熟三晌,一眨眼麦子熟了,大人孩子齐上阵,第一次体验拔麦子的繁重劳苦,是在15岁那年麦假。任村支书的父亲对我们半大的孩子们说,麦子掉头了,农活太忙,你们都跟着大人下田,能拔一棵是一棵,也给家里挣几个工分。
队长安排,先从山耩地拔麦子。拔麦子记工分,地头长的一畦子四行麦子,得整劳力半天拔完,一般记6个工分。你干多少,挣多少工分。收工时,队长早给统计好,记到工分册里。我们孩子没有工分册,可以记在大人的册里。
拔麦子要有蹲功,站着拔,腰一弯一直,耽误功夫。要蹲在麦地里,双羊并用,拔下一把,在左大腿和腰部之间夹好。待夹满,前面的一个顺出两把麦子,麦头对扭在一起,做捆绑麦子的“绕子”,把腰下夹满的麦子放到绕子上,继续往前拔。后面的人跟上来,把自己夹满的麦子摞上,扎好绕子,把麦个竖起来。打麦绕要选择不干的麦子,有韧性,否则,麦个子没等站起来,散了。
麦子根系发达,拔一墩,带起泥,要将根部泥土拍打十净。一会儿,满脸满头泥土,嘴唇沾泥,鼻孔堵塞。有的麦子粗壮,拔不下来.就要站起身查腰拔。拔下麦子,在脚底下拍打泥土。
大人们一蹲下,便很少站起来。个别青年人手上戴着布套子,防麦子勒手。老庄稼把式手堂厚实,满手硬、小小麦秆,不当回事儿。太阳当头,好像下火,汗水早就洇湿了袄裤,风一吹,能见袄上一层灰白。一天下来,累得双腿发僵身子发飘。
每天凌晨4点,队长及时在大街上喊话拔麦子了。趁着风凉,干一大早上。7点,户户送饭,节省来回走路时间,多拔几沟麦子。家家把烹饪最好的食物留着麦收。送饭人扛一个盖包袱的篓子,提一瓦罐苟米稀饭,或者小米粥。十几户人,寻地头草地上,一溜坐下,扑喽扑喽手,掀开包袱,有馒头、有金黄的苞米饼子、有大饼。一碟酱,一捆大葱,咸鸭蛋,低斗快吃,吃完了,抽袋烟。队长喊一声,干活了!
这边麦子拔的差不多了,那边车推人排 务件好的有口车 将麦子运到场院里。队长吩咐我们学生把满地里的麦子集中到一起,帮助装车。小学生在后面捡麦穗。
转眼间,场院里堆起了高高的麦垛。男劳力两人一组,一个按铡刀,一个往铡刀里入麦子,把麦根切下,按照户数人口多少,分成一堆堆,让各家各户搬回家烧火做饭用。每到麦收结束,家家门前会竖起一个麦根垛,铡麦子是力气活儿,也是危险营生,麦子人铡刀,要一下铡断。把麦绕子放到一边,最后专门理顺齐,一起铡掉麦根。
妇女们在场院里,选高壮的麦子,梳理麦秸,把麦穗剪下,麦桔捆好,乡间叫“随麦秸”。麦秸可用来编织草墩子、蒲团、蒲扇、箅子、草帘子、斗笠等家把什,更重要的用途是苦房子。早年间家家盖房,用麦秸苫房顶,省钱、暖和。
接下来,打场。六月天,雨说来就来。俗话说:豆黄麦黄,虎口夺粮。麦子成熟怕冰雹,麦子上场怕雨淋。麦粒不入库,心里就紧张。
那时,一个村顶多一台脱粒机,几个生产队轮流用,三班倒,歇人不歇马。队里烧了绿豆水,给社员们防暑降温。整劳力倒班往脱粒机里人麦子,妇女拿着簸箕接麦粒。我们学生拿着木杈,在脱粒机后面推麦种售中成大堆。
打麦场如戏剧里的高潮,轰轰烈烈,人人振奋。打场后的麦秧,除了烧火,用之和泥,做盘炕的土大墼,盖房子的笆泥。有麦秧掺和其中,结实、有筋力。
没有脱粒机时,人工使用连枷脱粒。有条件的把小毛驴捂上眼睛,由一个人牵着它,拉着碌碡转圈,碌碡碾出麦粒,也叫打场。
等到差不多了,用竹筢子划拉出麦秧,把混杂麦糠的麦子堆到一起,用木锨铲起麦子,顺着风向,向上空扬去,麦粒直线落下,麦糠飘到一边,这叫扬场。扬出的麦糠,用它掺和青草沤粪。没有蚊帐的农家,晚上在正屋里点上一堆麦糠,用来熏蚊子。
麦子装在麻袋里,趁好天,摊晒在场院里。三两个日头,保管捏一粒用牙咬咬,嘎嘣响。妇女们于是用簸箕扇麦子,扇出粒饱满、不带渣子的装袋交公粮。
那时候一粒麦子下地出苗,越冬,浇防冻水,开春返青水、扬花水、灌浆水、打蚜虫药,到吃上麦子,期间不知要捯腾多少回。
等麦子晒干了,产量高的,每人可以分到五六十斤,产量低的,每人分二三十斤。我们村山耩薄地多,有年摊上干旱,每人分了十斤麦子。麦子大头交公粮,自家分了麦子,不管多少,称出十斤八斤上磨推出来,尝尝新。社员们碰面会说,吃上麦子了。余下的藏起来,是一年的细粮了,专备急事吃用。自家吃顿白馒头,那是稀罕事儿。
山东省城市服务技师学院 客座教授 牟民